2012年3月7日星期三

城市与怪兽

文/杨洁


张小虹在《城市与怪兽》一文的开端有一段这么有趣的书写:“酷斯拉”是日本电影与动漫传统中的怪兽原型,……它在海中受到辐射污染变种为巨型,每遭惊醒,定迅猛奔向东京大都会,蹂躏人群、摧毁城市。……“酷斯拉”一词日后也由“摧毁城市的怪兽”,指向“城市作为一种怪兽”的可能,凸显各种超大量体而与周遭建筑尺度严重断裂的城市规划。
               
最近,有三件关于“行动”事儿:2月5日的吉隆坡“年十四,灯佑苏丹街”、2月25日的槟城《阴道战士》与2月26日的关丹“绿色集会2.0”。看似不搭嘎的三件事,自然会将这三者联想至城市与怪兽的意象。

怪兽,有许多隐喻与象征,一般理解为外形行为异于常人,充满怪诞、冷血、恐惧、丑陋、攻击性、粗暴……似暴力般的感知与诠释。城市里的怪兽图像,经常想起的就是那尖锐、冷调地从地拔起的高耸的钢铁水泥建筑。除了物质性、具象的建筑空间,其实城市里的怪兽,反映与铭刻在血肉之躯,是粘合着身体的空间感记忆与感受。这三件事,其实它们在某一程度上用不同的方式叙说了关于城市、身体与似暴力般的怪兽故事。

城市与历史:吞噬记忆的怪兽
集体记忆,是捍卫苏丹街召唤与呼应的言语。(重新)认识老街,形成当地落地生根的居民与在外居民来回书写、记录、口述……拼凑出对老街有感的记忆版图。因此,经营好几世代的老商店、从小吃到大的小食摊味道、联结团体聚集的老社团……活灵活现地从每个人的记忆勾勒出来。

一个老街,这个空间,不是仅属个别的个人记忆,它的故事有共鸣、人们能诠释出八九不离十的相似经验,虽然不完全相同,但证成老街的历史是连续性的,是集体的认同形塑。历史与记忆的传递必须在特定的空间里实践,反过来说正因为空间的根着性,老街的存在,支持了历史记忆的书写与记录,让历史得以蕴藏与展现。

老街的消逝,历史记忆就连根拔起。国家财团的发展计划上,老街是块地与金钱,没有人气与故事。与庞然大物抗争下的市民,身体力行,用说、用唱、用写、用演、用走、用看……展现对老街的诠释,原来,记忆不说出的时候,它依然长在身体上,驻在一个记忆盒子里,打开盒子,努力地松动那吞噬记忆的怪兽的掌控。

历史与记忆,除了个人与集体,它更是城市文化积淀的底蕴。没了它,城市惟有苍白。怪兽在乎么?

城市与身体:限制行动的怪兽
“宣称身体是一种处境,就认知到女人身体的意义攸关她运用自由的方式。”——Toril Moi(2001)

Iris Young指出活生生的身体(lived body)是一种处境中的身体(body in situation),是在特定脉络下经验的肉身。[注1]《阴道战士》的概念源自《阴道独白》,那是采集不同城市的不同女人述说自己阴道经验与感受的故事编写而成的舞台剧。在《阴道战士》其中一个呈现段落特别喜欢“穿短裙的自由与自主”。

避免穿短裙,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头若要行动最常听到的劝告,最后我也慢慢觉得穿短裙变成是一件麻烦的事。麻烦的不是短裙本身,而是城市空间的男性凝视、窥淫与对短裙的污名。

若不小心遭遇性骚扰,先被审视的是受害者(大部分是女性)的穿着、行动的时间地点。“你不应该穿得这么曝露。”“你不应该这么晚还走出来。”“你怎么可以单独一个人去那里。”加害者的罪行就从这些评头论足中逃脱了,而女人的行动力更进一步被局限。

对女人身体隐私权的冒犯,是最恶劣的侵犯。因爲他或她明白女人的性欲特质是由她的空间区位(spatial location)来定义:贞洁的女人留在核心家庭的屋子里,妓女则待在声名狼藉之处,并化身为胆敢在夜街行走的任何一个女人(Leslie Kanes Weisman 1997:8)。[注2

女人的身体融不入城市,正是因为城市的规划与氛围依循父权体制二元化的逻辑——公/私领域分界,对女人身体与空间做出区隔。这不仅未能让女人自在,反而处处感受到那未知的隐性恐惧与暴力,不知何处才是安全放心的,身体不得其所,作爲一个主体的她与身体相处显得矛盾与错置,基本的自由与自我实践的能量因身体的框住与行动的捆绑而逐渐消弥。

《阴道独白》曾在2002年被吉隆坡市议会拒绝发出演出执照,因为阴道是羞于啓齿。阴道作为最隐秘、最原始的空间,你会发现对阴道的感受是失语的状态。应对城市的隐性暴力的恐惧,若要反转行动限制的位置,最积极的突破就是让身体不成为禁忌。

《阴道独白》让阴道感受在公共空间被看见、被讨论。无论是性暴力、性爱欢愉、身体变化的叙说,都应让更多人了解与探索。捍卫女人的身体自主与行动自由,就是要认清阴道不是怪兽,打倒让阴道成为禁忌的怪兽,往阴道友善的城市迈进。

城市与发展:剥夺生存的怪兽
关丹“绿色集会2.0”,我去了霹雳红坭山亚洲稀土厰的原址。有两个画面是我印象深刻:工厂与住宅只有一个草场的距离,看见二十年前抗争反稀土的当地居民,很多已是上了年纪的长辈,不说一句话拿着反稀土的海报,在烈阳下与我们站在一起,很坚毅。心里的叩问:如果“发展”是剥夺人的生存权利,我们还要这样的发展?

毒厂旁的生活,病痛症状都铭刻在身体上;长期抗争的疲累劳碌,身体早已没那么完整。城市的发展若抽离地方与人,它仅是资本主义线形经济发展下的怪兽,无正义可言。这怪兽对这些拼命捍卫家园的、还有其他许多大大小小抗争的人亏欠太多太多。

Richard Sennett的《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人类身体与城市》描述城市的面貌如何影响人们身体的安置、体验与认同,深入我们的生活肌理,同时人们的社会生活与权力关系如何形塑城市的纹理脉搏。因此,血肉之躯与城市的踫撞是关系性的互动。从苏丹街强征土地、性别暴力到稀土厂建设,掌控城市的远远是服膺于怪兽——资本主义发展与父权体制逻辑的硬势力,他们透过排除、占领、区隔、侵犯与限制空间的安排,让我们与身体无法安适其所。

然而,城市却也承载着多元异质的群体。也正因为如此,城市更作为公民实践社会理想与行动的场域,具备多样公共生活想象冲撞的丰富空间。灯佑苏丹街、阴道战士与绿色集会成为可能,也正是因为城市作爲支撑我们发挥能量的实质空间,现身公共空间讨论、表达甚至怒吼,就是向硬势力与怪兽宣战。

一个精彩丰富的城市,它的历史文化底蕴必然丰厚、拥有安全且行动便利的建设、与地方紧密扣联、是开放式包容的友善之都,让人们与身体安得其所、安适其位。不当怪兽,看见人,城市正义也莫过于此。

注释:

注1]艾莉丝·杨,何定照译,2006,《像女孩那样丢球:论女性身体经验》。台北:商周。

注2]Leslie Kanes Weisman,王志弘、张淑玫、魏庆嘉译,1997,《设计的歧视:“男造”环境的女性主义批判》。台北市:巨流。

本文原刊于《独立新闻在线》,2012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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