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6日星期五

酷儿朋友的逾越/愉悦人生

文/杨洁


亚方,是我认识十年的老友。在认识的第五个年头,他跟我出柜了。他说,一开始对男生有好感,甚至有情欲的时候,他非常讨厌那种情不自禁的感觉,觉得自己很怪异、不正常。试着与女生交往过,可是总是不及与男生在一起时的感觉深刻。
   
他知道自己是爱男生的,可是他不能承认,即便是在信任的朋友面前,都得装着对女生“评头论足”、充满兴趣,因为异性恋总是正常的。老友多年却全然不了解他一直以来在有性向认同的挣扎,还曾因此得了忧郁症、颓靡了好一阵子,把自己封闭起来走不出来。他说他太害怕、也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现在他依然爱男生,依然爱得隐秘、含蓄、不为人知。他说:“或许最后我还是会选择跟女生结婚,选择了阻力最小的路,你可以说我在逃避另一个真实的自己。”

晓恩,是在异性与同性情欲之间游走的女生。曾与三个男生交往过,现在与女朋友同居。我问她是双性恋?她说,她看不见对方的性别。她选择与谁在一起的时候,是那人予她感觉,非关性别。

晓恩最受不了的事,是一些朋友知道她现在与女生同居时,都一厢情愿直观地认为她在异性感情中受过创伤,被男生伤害过。她会大大声抗议,那是对女同志的污名,实际上她不仅与前男友关系良好,前男友还非常祝福与支持她的新恋情。不过,她也没那种勇气在家人面前提起现在的感情状态,毕竟攸关性别。有趣的是,向来抗拒婚姻的她,若马来西亚同志婚姻合法化,她愿意去结婚,因为那是一种政治态度。

身边有太多的朋友,出柜的、藏在柜子里的;异转同、同转异、在异同之间游移的;在认同过程痛苦地挣扎着、也有现身为身份在抗争的;有住着女人灵魂的他爱着男人、也有中性打扮的她爱着女人;也有双身同体的他/她,随着遇上的伴儿而变身……在亚方或晓恩的经验故事,性/别认同是自我探索,也是情欲流动,更是与社会价值或角色期待的对话过程。

性/别认同摸索动人的地方在于逾越性别二分(男/女、异/同)的藩篱,残酷的地方也正在于性别二分的桎梏。

大学时期,一位研究所的学长发言,令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不是反对同志,但是我觉得他们也要思考下,在公开、公共场合(公园、购物中心)若有亲密动作(手牵手、拥抱),也要顾虑到不是同志的人的感受,那会让我们觉得不舒服,所以同志也该理解非同志者的不舒服。这也令我想到最近性向自主活动被打压的时候,也有人表态说,我不反对同志,我也有同志朋友,可是我觉得没必要那么公开与高调办这样的活动,那会是变相的鼓励(鼓励人变成同志)。

换一种角度说法。一个男人说:我不反对女生出来工作,可是,我觉得没那个必要,女生其实不一定得出来工作的,而且她也要考虑下职场与家中男人的心情。这种思维很能理解为是沙文主义与父权思维。那么,对同志如出一辙的说法,伪善地假装成是对同志友善的姿态,怎能不是另一种异性恋霸权的表现与思维?

异性恋并不可恶,但是恐同的异性恋霸权机制与价值只歌颂或允许一种性别关系(异性恋)与两种性别气质/角色(男/女),抑制甚至压迫其他多元性别的存在。当某种关系、某种性别并不按照框架好的角色期待出现时,就会认为那是异常、恐怖、变态、肮脏……所以,亚方并不轻易出柜,晓恩需要向家人隐瞒。因为他/她都不仅受到异性恋霸权的污名与标签,例如:同志就是违反自然、女女交往之前肯定受到感情创伤、阳刚气质不够突出所以矮化成为第二性娘娘腔、双性恋/同志总是性滥交,同时,他/她也忤逆了父权制度设定好的性别模样。

今年的性向自主活动提出了“不要害怕当酷儿”(Queer without fear)的口号。当酷儿为什么会恐惧?换成另一种问法就是,“酷儿”为什么可以作为一种身份政治斗争的目标?

马来西亚的“性向与情欲”公共讨论是荒漠,往往只沦为媒体制造猎奇式“偷窥”的剧情,或者政党政治打击对手私德的操作工具。政府官员叫嚣把“性向”划归为私领域的同时,却经常利用国家暴力、法令去制约非异性恋关系,也无视公领域对非异性者的歧视、忽略与压迫。

试问,当他/她无法掌握自身性向或情欲流动,或者必须偷偷摸摸经营对他/她而言是亲密却不允许的关系时,人的自主性就被制度性地打压与剥削。更多时候,他/她不想被当作“怪胎”,也恐惧被对付、讪笑、霸凌……台湾的玫瑰少年叶永鋕、最近杨姓小弟因不堪长期被取笑“娘娘腔”而跳楼自杀、女女恋情不被家人认同与不堪社会压力而自杀,控诉着异性恋霸权与父权制度比想象中残忍,也提醒着我们对于非异性者或多元性别的包容与尊重远远不够。

许多他/她经历着的是被困住的人生/身。他/她的性向与情欲故事,正是一种在为性向与情欲自主斗争的事:个人即政治。

酷儿原本是辱骂或歧视同性恋的字眼,许多英美澳同志有意识地把这个充满敌意与侮辱字眼称呼自己,开始反转与颠覆了它原本既定的意义。国外的好些同志运动已经有一段发展与抗争时间,间中的策略与论述随着斗争目标与政治脉络不断地在改变,酷儿(或酷儿理论)也是其中发展出的政治策略。

马来西亚有没有酷儿文化/运动,需要进一步地研究与了解。可是就这次性向自主活动提出“不要害怕当酷儿”,有两点是重要的:现身的意义与挑战性控制。

酷儿可以很粗略理解为是跨越性别者,其核心是积极开启情欲流动的想象与可塑性,简言之,酷儿要打破的就是既定与僵化的情欲关系。一直以来,生物学与性别角色论述区隔了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即“男人——阳刚气质——异性恋”或“女人——阴柔气质——异性恋”为主流社会所认同的二分性别发展。然而,阴柔特质的男同志、住在女人身体的男性灵魂、爱男人爱女人的双性恋者、雌雄同体的跨性别者……现身时,都颠覆、松动与逾越异性恋的男性气概与女性特质的框架。

藉由性向自主活动,让性少数或多元性别集体现身,是让人“看见差异”转向“尊重差异”的政治策略。“恐同症”普遍存在。我们害怕、恐惧同志的存在会颠覆了既有的社会秩序,原因在于我们并不了解同志或其他性少数。要让人进一步理解与靠近性少数的社会处境(例如:压迫问题),就必须建立友善的对话空间,性向自主活动与当中的人“现身”,很大程度上就是积极尝试去搭起这座桥。同时,对于许多像亚方那样无法出柜的同志而言,那是正面的鼓舞能量,让他觉得并不孤军作战。

酷儿将“性向”(sexuality)视为建构的社会范畴,里头充满权力运作关系,也存在各种性差异与结盟的可能。简言之,酷儿是把同性恋放在更宽广“性向”的范畴。在父权制度与异性恋霸权(两者是双生共存关系)下,要维持“正常”的性别关系,直接的控制就是身体与性。

父权社会对于性的好坏是壁垒分明的,判断的标准狭隘至婚姻忠贞这道防线或处女膜情结,要控制非异性恋的情欲,就会用威吓、污名、丑化、歧视的“否性”(sex-negativity)词汇加诸在坏的性(例如:同志、跨性者、性工作者、异装者)。

我们对于性或情欲的谈论与了解匮乏,以致于没有更多的想象与认识自己与他人的情欲认同。酷儿正是要打破这个性压迫的体制。每个人在性向与情欲的接触都是自我摸索的过程,酷儿挑战既定的性控制,瓦解情欲里头好/坏、正常/异常的二元对立,正是要为所有人争取自己在情欲位置上更多的自主,这不是只为非异性者对抗霸权,也为异性恋的性别平等抗争。逾越既有的性别二分,就是通往情欲自主的愉悦之路。

在马来西亚反对同志的论述,是旨在证明同志根本不存在的本质议题(例如:改造阴柔男生营就是要否定除了阳刚气质与异性恋之外男生的存在),这是“恐同症”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一面。但是,周遭的同志朋友其实没有“消失”,他们只是被禁声,处于失声的状态。这次性向自主活动被打压的事件引起关注,已经令人难以漠视非异性者或LGBT的存在。支持与尊重的论述因团体或个人的“现身”说法而开始精彩。

尊重多元与差异,是性别平等道路上仍待茁壮的芽儿;逾越与愉悦,是个人与集体在争取性向或情欲自主上重要的练习题。

本文原刊于《独立新闻在线》,2011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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