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8日星期二

泅游于婚制外

文/杨洁 
 
 
前几天的那晚,九点多离开公司,搭友人的顺风车,要求她把我放在附近的巴士站。搭上车已是十点多。车上的人寥寥,坐在靠窗的位子。突然有点佩服自己这么晚独自搭车的勇气,因为平时都赶在七点多夜幕未低垂以前就去搭车,就是为了避免走夜路、经暗巷,靠一己之力把心里对城市的不安全感与恐惧减到最低,靠自己限制行动自由(不能晚归)与打开全身上下的感官警觉,总怕一不小心就成为社会新闻或犯罪率上那模糊面貌的受害者或数字。就是怕那一不小心。

那晚的巴士没了平日的喧嚣,城市的街景反映在窗镜上,宛如时空交错,霎时想起(回到)台北搭公车(巴士在台湾被称作公车)的日子。喜欢搭公车、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喜欢让城市百态注入心头、喜欢让万家灯火尽收眼帘、喜欢聚精会神地观察、喜欢把思绪抛得远远地不聚焦、喜欢那样的独处,还有自己。

独处这件事似乎不是天生的,而是要学习的,尤其在“热恋、情侣、夫妻、结婚、两小无猜、永浴爱河、早生贵子”等相关价值的媒体再现、商业广告、社会期待铺天盖地的社会里。独处,尤其单身的独处,变得有点碍眼、扭扭捏捏、不受欢迎,甚至被污名。

结婚的催促令

电话铃声响,来电显示若是亲爱的婆婆妈妈任一家人,心里头就会有些许压力。从嘘寒问暖“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呢”(只差没问消夜),到最后的话题一定会在“最近有没有认识男生”、“有男朋友了吗”、“几岁了?还不找个”打转。最近,话题开始进阶到“你回来就要帮你相亲”、“X阿姨说有个男生不错,要介绍给你……”。

离乡背井原以为这种涉及私人的亲密关系的“关注”可以幸免,显然地我低估了“异性恋霸权”的传统价值根深蒂固的威力,还有它的覆盖率。它总是可以无时无刻、随性随地跳出来提醒你、召唤你、鞭策你进入“婚姻”大军。“你大学同学不是结婚就是已经有男女朋友”、“你中学同学还有谁没结婚,连孩子都有”、“你小学同学现在小孩都上小学了”,这三部曲真像孙悟空的紧箍咒,差别在于孙悟空犯错才要受折磨,而“单身”本身就被视为是一种错误或“不完整”的状态。

尤其到了适婚年龄的单身女性,犹如有保鲜期限的食品,靠近或刚过“适婚”年龄就要拉警报,离“适婚” 年龄远点的就没人要了。奇怪的是,这所谓的适婚年龄是谁又如何划出界线?婚姻专家?医生?两性专家?法律?父母同意?女人是否能坦荡荡大声地说出:由我自己决定何时结婚、要不要结婚?

当然,所谓的适婚年龄除了提醒你要抓住青春年华的尾巴之外,也警告你生殖的“天职”也要抓紧时间,勿成高龄产妇。是的,结了婚要忙着生小孩,生不出的时候,女人通常是那个承受不孕污名的对象。

同学、同事、朋友、表/堂兄弟姐妹,还有某某远亲的子女结婚了,都会关你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什么时候可以喝到你的喜酒”的探问经常就变成尴尬的回避或无奈的沉默。

过年回家团圆是美丽的事,但红包这个习俗,就变成单身者的哀愁。已婚的人要封红包给未婚者,二十好几还在求学的单身者拿红包可以理直气壮些,因为未工作赚钱。但是,已有稳定工作的单身者拿红包,拿得也手软。年纪越大的,越不知所措,碰上坚守习俗的长辈也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利市”。已婚同学带着小朋友来拜年,自然地要给小朋友红包,只是到了已婚同学的家里,未婚同学就要变成拿红包的大朋友,有那么点不自然。

曾经听闻一位单身朋友,想尽孝心 给红包予爷爷奶奶,长辈坚持不收下红包,因为未婚者给红包就会嫁不出去。这些习以为常的习俗,里头蕴含一整套绵密的对于“成家”期待的观念——预设这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或完成的使命),也排除异性恋婚姻制之外其他多元成家的可能性,例如:单身居住、同居伴侣、同志伴侣等。

学习做异性恋

异性恋社会设计出符合“异性恋模式”的规范。青春期开始,你就要依循两种性别气质的期待——阳刚的男人与阴柔的女人的形象,学习进入异性恋的互动、交往、行为、欲望模式,例如:如何吸引异性的技巧、如何扮演符合异性恋男女的形象(男性要成熟稳重,女性要秀外慧中)、如何表现出异性恋的行为举止(男性要绅士风 度,女性要温柔大方)、如何传达异性恋化的欲望。

对于不符合这样的性别规范的人就会隐形或直接地受到惩罚、取笑、禁止。女生动作大点,就会被嫌弃粗鲁,像个没人要的男人婆;男生说话轻声细语,就会被笑作娘娘腔,你总是要想办法或被安排在那规范好的位置角色上。

同时,社会安排与制度会倾向与支持男女发展亲密关系、结婚、组织家庭与生儿育女。例如:许多政策福利都会以异性恋夫妻作为基本的对象,银行贷款、扣税、财产继承权等;许多商业活动的优惠也鼓励成双成对,有情人套餐、情人座、两人共游。当你未搭上“男女配对”的列车时,也有各式各样的婚姻介绍所、联谊会、征友社帮你做安排。这些的资源分配,都把结婚作为普遍的预设,单身被视为例外的状态。

一个人,如何自在?害怕寂寞、害怕孤独、害怕无聊、害怕只有一个人、害怕只剩一个人。单身不仅成为公害,还混浊得不象样,单身男性尚可被称作黄金单身汉或钻石王老五,是较为正面肯定男性的价值;反观单身女性则面对的贬抑性的污名,例如:老处女、败犬、老姑婆、剩女的称号。

从这部分,可以窥探出单身也存有性别差异,单身女性还得面对父权的价值:女人必须依附男人、依靠婚姻,若一过适婚年龄,就是剩下的了。

浪漫爱另一面

单身,如何可以大声地说出来?独处,如何可以自在地享受?

我曾经是浪漫爱的信徒,而且真诚地希望拥有爱自己的先生、两个凑成“好”字的小孩、有庭院的房子、有七人座的轿车。偶尔,间中心里有另一个声音,会问自己:那是你要的生活?你喜欢小孩?你想做家庭主妇?在还未诚实地面对这些问题以前,就逃得老远。

离乡背井去了台湾读书,其实是一场赌注。远距离的感情,把两人的关系让出距离,也看见自己。仿佛没有退路似的,深怕学无所成,拼了命读书,把知识往肚里吞, 也慢慢撑出不一样的视角,尤其长出性别意识的触觉。我开始觉察这社会原本为我安排好的路,是教我要不学习应对“蜡烛多头烧”(妻子、媳妇、母亲)的技能, 要不就牺牲自我实践伟大奉献(从职场退下来回家相夫教子)。我不被鼓励积极扩展女人的自主性、能动性、行动力。

毕业回去,然后找工作,然后结婚,然后生小孩,然后……,那样的路原本应该是我的理想,但是自我的那部分,在哪里?我看见的是组织与维系一个家庭对于女人的角色扮演与期许,压得想飞的翅膀未展翅前就折翼了。

孤独是迷人的

站在传统价值规范与性别意识觉醒的交错之中,我安插不到自己的位置。最后,在爱情与自我的拉扯,孤注一掷地恢复单身生活,开始练习独处。“害怕遇不到更好的”依恋偶尔会盘旋在脑里,也流了些眼泪,囫囵吞枣地读完《孤独是迷人的:艾米莉狄金森德秘密日记》,度过一开始的不习惯。

美国现代主义诗人艾米莉,终身未嫁,面对巨大的孤独,却迸发出无限的创造力。

“肉体的相伴并不能减轻孤独,如果不能了解彼此。虽然“两人合而为一”,但这样的陪伴还是可能失败。与自己作伴是最高的快乐,我们内在的听众就是我们的好朋友。”(艾米莉,1987年7月4日)

微妙地,身体内某些被困住的东西,从她对生活像诗般地描述中,慢慢地释放出来。

研究所的那几年,不是没遇到欣赏的对象,而是刻意地维持单身。发现过去谈恋爱的日子,与自己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那时的眼中只有对方,容不下其他的,目光短浅。练习一个人生活,台北是个好城市,适合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用餐、一个人旅行、一个人阅读的城市。

身体的感官渐渐地被打开,变敏锐、有联想力,力气变大,也掌握了过去以为搞不定的生活技能,所以女人不是天生不懂装灯泡、修电器、组装家具,而是缺乏练习;不是没有力气,而是使用身体的方式从小就被性别化了。

一个人,浮游的世界很大,发现单身也可以活得很好、证明孤独也可以很丰富,为自己储备到一些抵抗异性恋社会体制的能量感到沾沾自喜。

不婚又怎样呢

毕了业回来,来到吉隆坡。光是要找个可以一个人安静阅读的咖啡室,都像海底捞针。若一个人用餐,就得快快吃完走人,深怕自己坐久了就占用属于两人或以上的位 置。没伴儿,这件事变成经常被人叩问的事,甚至没找到伴,是因为你的眼鼻头太高(择偶条件太高)、你的学历太高……我觉得单身生活很自然,别人却不这么看 我,似乎对于不焦急找伴、享受单身这件事费解,女人还是找个人好好嫁了,才是王道。

若说要找个人来爱,是不容易,实际上要努力保持单身,也越来越难,要抽身享受独处,更是难上加难。

白领打工的她,除了固定的朝九晚五,最享受的独处时刻就是开着自己的车,她说:车子里只有自己,可以大声地放歌,也可以安静地想事情。从海外毕了业回来工作 的她,发现过去写论文的阶段是思考最专注、最活力的时候。有稳定交往对象的她坚持同居生活,不愿进入以夫家为主轴的婚姻制,保有自己的自由度。单亲妈妈的她,唯有在深夜花个10到15分钟阅读的时候,才可以暂时把孩子、工作、家务事放在一边。主动选择单身的她,遇到亲朋好友结婚时不给红包,自制温馨小礼物 送给新人作为祝福,藉由反省习俗来证成一个人生活也挺好。

她与她们的故事,说着独处的时刻,可以是在特定空间,可以是一种专注状态,可以是从原本生活秩序暂时抽离出来,或者打破原有社会期待的框架,关键的是享受孤独,才能意识到自我的存在。

新年在即,“什么时候结婚呢?”这样的关心还是收在心里,别挂在嘴边变成问候语。别让刻意选择单身、同居或不小心被婚姻体制排除在外的人,尴尬过年。

 本文原刊于《当今大马》,2012年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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