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1日星期日

像我这样的女生

文/张溦紟


小时候我的角色扮演就像一般的女生,总也在幻想自己是老师、妈妈、书记/秘书,甚至对异性有魅力的女生。
  
我不自觉地努力学习如何“做”性别(doing gender)这件事,透过周围各种制度或文化机制的帮助(像家庭、电视节目、学校、朋友等),不间断地教化你怎么做好一个女生。

从坐姿、打扮、谈吐、兴趣,包括你怎么期待,同时也是怎么范限自己的未来。

在成长的轨迹中,同时又跟一般的小孩一样,能快速嗅出在家中的权力关系,讨好谁与忽略谁,常常跟性别和位阶紧紧捆绑在一起,也和自己能够获得什么资源密切相关。

先不管能不能哄爸妈买什么,至少不要被挨骂就已经是很快乐的童年了。小时候,世界很小,每件事情都像天一样的大。

权力运作最细微的部分是,你既要有意识地靠近哪些权力,同时也意味着你得遵循特定的价值观和规则,不挑战、不颠覆。

所以要做乖巧听话的孩子、努力读书考好成绩的好学生、活跃活动参加比赛得奖的模范生;这也见证着一个女生如何慢慢走入社会期待的社会化之中。

父亲从12岁开始在工地绑铁线,但后来慢慢当成建筑承包商,家里经常住着一伙在工地拼命付出劳力的大哥哥。

在家的那个空间里,经常放声说话开玩笑的,总是男生的声音,我在一旁边佯装帮妈妈折起老弟的尿布,边用静静聆听、不打扰、不参与的姿态分享大伙儿的快乐,既是碍于个人性格,也是对于女性应该文静的服顺。

那样放声说想法的氛围、自在地安排自己的休闲/工作的移动能力,对我这个只能在规定时间在学校和家里往返的小女孩来说,总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们,是我生活中唯一连接外面的世界的有限管道,是电视中虚拟世界跳出来的真实版本。

我是到了很后来的阶段,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有能力回头解释,为什么在中学的那个阶段,有个部分的自己常常想要否定部分女性的特质,不是对自己而已,还延伸到对身旁女生的观感和分类。像觉得女生花时间在想指甲油什么颜色比较漂亮很浪费生命,总是要找伴上厕所很麻烦胆小,总是认为自己什么都不行要依赖别人很没种。那时候并没有反问自己,我这样的价值观,是谁的?

那也是我开始否定家里的妈妈看似只懂家务事、自己又想要排斥做家务的挣扎阶段。懒惰、不懂事,大概是大人们给我,也是我给自己的惟一定调和标签。家务和女人的紧紧扣联,不管你做不做;家务的价值被矮化和否定,不管你说母亲节多伟大,总是一首没法好好谱清楚的歌曲。

参加演讲比赛、努力学习如何领导组织华文学会、学海记者联谊会等等,都是一种努力挣脱“我不只是(一般)女生”、同时也是在争取空间多样和移动自主的光怪尝试。跳跃地说,那部分也说明为什么阿牛的歌,经常都诉说梦想的告白、说要去流浪、说要去吹Sungai Puyu的风的歌,深邃地缠绕着某一个部分的我。

这其中有一些自由,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女生,不是可以那么自然地得到的。大人们各种好意的保护、街道各种潜在的性骚扰暴力危险,总是遏阻自己向外出走的障碍。

不是说男生不会受到各种家庭和社会规范捆绑,但在不同的性别期待下,女性这个标签总是像一个幽灵般的鼻涕虫一样,有它一套隐晦又明目张胆的剧本需要完成,既重要又绑身。因为你会渐渐地发现,不管你想成为怎样的女生,你还是需要他人肯定,同时又要自己肯定自己的存在价值。

好玩的是,我这样的女生,始终也没有忘记怎么做(标准)女生的使命。出奇耐心的聆听、不要在不适当的时候公开发问质疑、在裙子和牛仔裤之间转换、偶而保持体质上本来就相对容易维持的体重等等等。

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在一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楚的标准女性形象中,我是活得很安全的女生,大部分时候游刃有余,也是某一种主流论述中的既得利益者,特别在风格特别鲜明的女强人的朋友身旁,或在身材不够主流标准的女生身旁,我显得静态突出但又矛盾地碍眼。

我那寂静不争风头的“性格”,也同时展现在公共领域的自己。我和外面的世界的联结,及快速成长,某一个部分跟自己努力积极参与和观察公共领域的讨论密切相联。例如出席讲座、吸收最新的时事分析、出国学习不同的理论知识、开始书写发声。但同一个时间,某一个角度来说,我还是维持住了那个一贯沉住气的性格。

只有在私领域的亲密关系,和情人或朋友或伙伴才会敞开胸怀地对话辩论放声说话。直到现在我还在想,我要怎么样理解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和当年那个小女生的自己,有什么异同?尤其在经过了各种女性主义理论和批判理论的洗礼以后。

性别为什么那么扰人?每次我们在填写各种表格时,这看似只是一种二选一的事实陈述而已,平凡得就像年龄、电话、地址、收入、兴趣、宗教等等一般。性别就像种族一样,是身体一辈子尾随的烙印,无法轻易改变。它当然有它天生本质的差异,但这样的差异常常偷偷地跟社会建构的各种简化的偏见刻板印象和看法,绵密地绑在一起,让活在其中的人不是那么样的自由自在。

最近,在人文图书馆的“性别意识烘焙课”讲课,面对成长经历丰富、背景多元差异的学员,从退休人士、瑜伽老师、画画老师、待嫁女生、房地产钻石王老五、工程师等等,男女各半。你忽然发现,要如何分享看似有别于日常生活语言的理论、那另一套有别于主流的世界观,不是那么样的容易。

所以,某一个部分,你必须用很多私领域自我揭露的方式,去诉说理论知识和个人生经验相互搅和以后,对于性别那最深刻的感受和看法。当然很多时候又会碍于那毕竟还是公共空间,无法过度曝露太私密个人的经验,而无法完整畅快倾出。

会这样观看和回溯自己,从来就不是顺时间式的理解方式,而是因为后来看似抽象知识的学习,例如女性主义、例如批判理论、例如文化研究,给了我一丝线索去帮助我如何捕捉那复杂庞大细微无所不在的重重结构和历史,慢慢地慢慢地、不断地不断地回头叙述过去成长的那些片断。

譬如后来我可以如何开始肯定母亲奉献的价值,同时又意识到某一种女性形象的定型如何捆绑了她成长过程至今的各种可能。所以有时候我们开始直呼她那很久不被叫起的名字,开始追问她“做女孩”的时候的种种片段。虽然,像我(们)这样的女生,可以如何反身地但又不必全盘否定自我的观看自己,仍然处在不断定义和追问的不稳定状态之中,痛苦并快乐着。

像我这样的女生,总是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借助慢慢诉说、慢慢学习另一套理解性别的知识观、重新相互编织才能混合反思与疗伤并合的方式找到个人/结构的正面力量。

像我这样的女生,其实,很多……

本文原刊于《当今大马》,2012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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